夕阳沉入地中海的那一刻，马耳他的石头城墙上总会传来一串零星的音符。那声音像是被海风揉碎了的叹息，又像是古老石缝里渗出的潮气，顺着陡峭的街巷滚落，最终停驻在圣约翰大教堂褪色的拱门下。抱着鲁特琴的老人蜷缩在阴影里，枯瘦的手指拨动着七根羊肠弦，琴身镶嵌的象牙十字架早已泛黄，在暮色中闪烁如溺水的星光。
这种被称作"马耳他琴"的乐器有着不对称的梨形轮廓，琴颈弯曲的弧度让人想起阿拉伯商船高耸的船艏。公元九世纪，西西里的流亡工匠将摩尔人的乌德琴改造成现在的模样，却在共鸣箱底部刻上拜占庭双头鹰——被诺曼征服者占领的海岛上，连乐器都成了混血的孤儿。当圣殿骑士团接管这片土地时，僧侣们用拉丁语为琴曲填词，却在副歌部分保留着阿拉伯语的颤音，仿佛地中海咸涩的风暴永远刮不净石板路上的异教尘埃。
最年长的琴师会展示琴背的暗格，褪色的丝绸衬布里藏着1522年罗德岛陷落时带出的火山灰。那些在奥斯曼舰队炮火中碎裂的琴，把残骸锻造成新琴的品丝，让每声泛音都裹着骑士团溃败时的铁锈味。有人曾在姆迪纳地窖听过禁忌的曲调，据说那是马耳他大围攻期间，被土耳其人割断舌头的乐师发明的指法，用指甲叩击琴板模拟围城炮火的节奏，直到指尖渗血染红琴弦。
如今游客们举着手机围成半圆，镜头聚焦处，老人正用尾指勾起一段西西里塔兰泰拉舞曲。琴箱深处的鲨鱼皮贴面突然震颤起来，几百年前水手们用鲨鱼油浸泡过的羊皮纸仍在呼吸。某个瞬间，所有教堂的钟声同时噤声，只剩下琴弦上流淌的、属于整个地中海的记忆：迦太基商船桅杆的吱呀，圣约翰骑士铠甲鳞片的碰撞，拿破仑舰队火药的硫磺味，以及此刻海对面利比亚难民船柴油发动机的轰鸣。当最后一声泛音消散在晚祷的烟雾里，老人把琴装进缀满补丁的亚麻布袋，背影像极了十六世纪壁画里抱着鲁特琴走向海崖的苦行僧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