厨房里飘着藏红花的香气时,我的手指正机械地掰开冷硬的德国碱水面包。母亲总在清晨五点用石臼研磨香料,仿佛那些被捣碎的豆蔻与丁香能缝补时差造成的裂缝。十六年前降落在法兰克福机场的行李箱里,装着用保鲜膜裹了三层的波斯细密画,此刻正在我卧室墙上凝视着窗外的橡树,画中夜莺的羽毛被暖气烘得微微卷曲。
父亲至今保留着用铜壶煮红茶的习惯,只是锡制糖块换成了超市的方糖。每周五傍晚,当德国邻居修剪完花园开始烤肉时,我们的客厅会准时漫过里海风味的炖菜蒸汽。母亲的头巾在亚琛的阴雨里始终鲜艳如石榴籽,而我用德语完成的哲学课论文刚获得全校最高分——教授说其中闪烁着令他陌生的逻辑星火,他不知道那源自哈菲兹诗歌中缠绕的辩证法。
学校储物柜里,我的名字被拆解成古怪的音节,却在波斯语课堂上成为连接两种元音的桥梁。当金发同学抱怨移民抢走工作时,我的生物课本里夹着鲁米诗句:"你生而有翼,为何爬行度日?"地铁玻璃映出我的面孔,既不像父亲下巴刚毅的线条,也未能完全融入窗外雪原般的日耳曼轮廓。去年冬天,我把诺鲁孜节的七鲜桌拍成视频,七百个陌生德国账号点亮红心,留言说从未想过干果发芽能如此神圣。
清真寺顶的新月与教堂尖塔在暮色中互相勾画轮廓,我的祈祷毯边缘沾着黑森林的松针。或许移民的宿命就是成为液态的镜子,既倒映故国的晨昏线,又折射异乡的棱光。母亲昨日忽然用结结巴巴的德语说,阳台上的风信子球茎让她想起伊斯法罕的郁金香田。我们相视而笑时,厨房水壶正发出尖锐的鸣叫,像极了德黑兰街头叫卖藏红花的铜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