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阳沉入大港的瞬间，十二门礼炮在瓦莱塔的城墙上方炸开最后一声轰鸣。硝烟被海风揉碎成淡紫色的雾，轻轻落在圣约翰大教堂的铜钟上。我站在巴拉卡花园的观景台，看着对岸三姐妹城亮起的灯火像一把失手打翻的钻石，在深蓝色天鹅绒般的海面上明明灭灭——这已是我第七次站在这里数船帆，却第一次发现暮色里的维多利亚城门竟弯成了一道欲言又止的括号。
巷弄里的仙人掌果还在砖缝中野蛮生长，姆迪纳的蜜色城墙却已将千年的私语封存在琥珀色的石块里。记得在丁力悬崖寻找蓝窗遗迹的那个午后，咸涩的海风突然卷起满地碎石，在坍塌的拱门前旋成一道微型风暴，恍惚间我竟看见浪花里浮起骑士团盾徽上褪色的十字。老城阳台上晾晒的床单永远带着海盐与迷迭香的气息，戈佐岛渔夫补网时哼唱的Għana小调总在月升时分变成窗台下徘徊的潮声。
此刻手中的咖啡杯底还剩一圈粘稠的蜂蜜环，房东太太清晨送来的无花果酱在瓷碟边缘凝成半透明的琥珀。走廊尽头的雕花木门吱呀作响，四十天前我拖着行李箱碾过的大理石花纹，此刻正被月光熨烫成蜿蜒的银蛇。巷口面包店飘来最后一炉Ftira的焦香，混着海港深处隐约的汽笛，在潮湿的夜雾里酿成某种令人眼眶发酸的鸡尾酒。
十二点的钟声漫过骑士团长宫殿的尖顶，圣艾莫堡的探照灯突然将整个海湾切成明暗交织的胶片。防波堤上的流浪猫跃上生锈的渔船桅杆，把我们的倒影叠进拜占庭马赛克残缺的镶片中。当渡轮拉响第三声汽笛，我看见对岸的灯光在浪尖跳起法鲁卡舞，而风中有细碎的钟摆声，正把四百六十八次日落收进珊瑚石灰岩的孔隙里。
站在甲板上回望时，整座岛屿正在月光中结晶成一块漂浮的琥珀——蓝洞的潮汐永远封存在第八次涨落之间，科米诺岛的玻璃海凝固成中世纪修士秘藏的珐琅彩，那些在街角与历史撞个满怀的瞬间，此刻都成了镶嵌在时光褶皱里的金箔。当陆地从海平线褪成淡淡的铅笔痕，我突然明白马耳他从不用告别，它只是把每个过客的影子拓印在蜂蜜色的城墙上，等待某年某月地中海的季风，将散落的星子重新吹成十二门礼炮的形状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