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风里总带着盐和故事的味道。在这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石灰岩岛屿上，每一块石头都在低语着三千年的颠簸。我们的祖先用粗糙的手掌将巨石垒成神庙，让海浪冲刷出港口天然的臂弯，又在每一道岩石裂缝间埋下橄榄树的根。马耳他从来不是被地图轻轻点出的一个圆点，而是无数双沾着蜂蜜与火药的手，在汪洋中反复书写又擦去的史诗。
当你赤脚踩上戈佐岛红沙滩的细碎珊瑚末，脚下或许正压着腓尼基商船沉没时的陶罐残片。十字军骑士的铠甲曾在姆迪纳古城墙投下斜长的阴影，而某个潮湿的清晨，拿破仑的战舰会像乌鸦群般突然遮蔽海平线。我们总在瞭望塔点燃烽火，却从未真正拥有过这片海域——迦太基人、罗马人、阿拉伯人、诺曼人、医院骑士、英国总督，他们的旗帜在风里褪色成沙，唯有渔妇们晾晒在悬崖边的彩色床单，年复一年飘荡成不会降落的船帆。
圣约翰大教堂的大理石地板下躺着四百名骑士的骸骨，他们的墓碑上刻着拉丁文、法文、意大利文，却总在雨季渗出海水咸涩的叹息。我们的语言是千年通婚的私生子，阿拉伯语的骨架裹着西西里方言的血肉，偶尔蹦出几个英语单词像混进面包屑的橄榄油。祖母用这种黏稠的语调讲述传说时，窗外的仙人掌正把暗红色的果实胀裂，汁液顺着石墙淌成《荷马史诗》里才会出现的暗喻。
三叉戟形状的港湾如今泊满游艇，瓦莱塔的蜂蜜色阳台上，晾衣绳系着中世纪铁艺与卫星天线。游客举着蓝窗坍塌前的照片四处询问，却不知道真正的蓝窗永远藏在渔民被海风吹蚀的皱纹里。我们依然在复活节抬着圣像走过陡峭的街巷，石膏制成的基督面容被汗水浸得发亮，而港口起重机正将集装箱垒成新的巴别塔。或许这就是我们的生存之道：在每块被征服过的土地上种下鼠尾草，让教堂钟声与货轮汽笛在黄昏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和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