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法兰克福机场的玻璃幕墙前，我攥紧登机牌的手沁出薄汗。电子屏上不断跳动的航班信息将德语字母切割成模糊的光斑，广播里机械的女声用我尚不熟悉的发音规则播报着延误通知。五个月前在浦东机场送别父母时强忍的泪水，此刻突然随着行李箱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决堤——这只贴着易碎标签的纸箱里，装着母亲亲手腌制的雪里蕻，父亲手写的毛笔字《朱子家训》，还有我用了十年的竹制痒痒挠。
汉斯接过我第二个行李箱时，无名指上的钨钢婚戒在传送带冷光下泛着青灰。这位在杭州教我唱《乘着歌声的翅膀》的日耳曼男人，此刻穿着巴伐利亚传统背带裤，口袋里露出半截结账小票，上面印着刚刚替我支付的超重行李费。当海关人员用德语询问"您确定要使用家庭团聚签证入境吗"，我忽然意识到，这场始于西湖断桥的罗曼史，终究要在美因河畔的市政厅盖章认证。
移民局的橡木办公桌比我预想的更有岁月感，边缘处被无数焦虑的指腹摩挲出圆润的包浆。工作人员推来的文件堆里，A4纸上的蝌蚪文游成密网：医疗保险必须覆盖牙科急诊，融合课程要在半年内完成，垃圾分类手册比词典还厚。汉斯逐字翻译时，我盯着他随德语发音滚动的喉结，突然想起上周超市里，我把Blätterteig（酥皮）说成Bettwäsche（床单）时，收银员老太太笑出的豁牙。
市政厅穹顶壁画上的正义女神蒙着眼，却让我在德语考试的听力题里听清了命运的隐喻。当录音机播放"请您描述德国面包与中国包子的区别"，窗外的栗树正把阴影投在试题册上，恍若老家院里的桂花树影漫过英语六级准考证。我在答题卡写下：Brezen的咸味结晶像黄梅天的细雨，而包子热气里的褶皱，藏着母亲指纹形状的思念。
圣诞市场飘来烤杏仁的甜香时，我的居留卡终于带着新鲜的压膜温度落进掌心。市政厅广场的青铜雕像群中，歌德与叔本华的影子被霓虹灯牌切成碎片，投映在举着Glühwein热红酒的人群里。汉斯帮我系紧羊毛围巾时，我摸到他后颈处新冒出的白发——原来在移民局、语言学校和户籍办公室的连环奔波中，我们早已不再是西湖长椅上那两个只顾着用中文德语交错说"我爱你"的恋人。
此刻阳台上，我抿着黑森林蛋糕同款樱桃酒，看莱茵河的驳船推开暮色。德语新闻里正播放着大选动态，厨房炖着改良版的腌笃鲜——用施佩尔特小麦替换了春笋，伊比利亚火腿顶替了家乡的咸肉。移民局的来信静静躺在描金咖啡杯旁，通知我下个月参加入籍考试。汉斯修剪玫瑰的声音从花园传来，剪刀开合声里，三十八个装满中文书的纸箱正在阁楼慢慢生根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