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夜后的东京下町，街角居酒屋的布帘被热雾蒸得微微发颤。老板将三枚莹润的牡蛎轻放在我面前的海藻盐盘上，海潮气息混着清酒香在空气里洇开，让我想起初抵京都的那个清晨——鸭川沿岸的料亭正拆下桧木格窗，当季的山椒芽混着新伐的杉木香，在晨雾中织成一张青色的网，轻轻兜住我这个异乡人的惶惑。
二十四节气在这里化作盘盏间的更迭。春分未至，奈良的和菓子匠人已开始揉捏樱渍叶形状的羊羹，粉白渐层里藏着整座吉野山的呼吸；梅雨季来临前，大阪的章鱼烧摊主会特意将面糊调稀半度，让潮湿空气渗入金黄脆壳时能维持微妙的平衡。在筑地市场解体金枪鱼的师傅教我用掌心温度判断大腹的脂纹走向，他的刀刃切开鱼身时，月光般的银辉沿着肌理游走，仿佛剖开的是深海珍藏的月光。
最令我震撼的是大阪烧铁板前的时空折叠。七十岁的老闆娘单手颠着钢铲，焦香的面糊与飞舞的卷心菜在灼热铁板上重组宇宙——她手腕翻转的弧度与三十年前在长崎支起路边摊时毫无二致，而此刻她耳垂上的珍珠耳钉正倒映着美国游客手机屏幕的蓝光。当半熟的煎蛋顺着蓬松面饼滑入我唇齿时，两种文明在味蕾上达成了奇妙的和解。
在福冈屋台邂逅的退休银行职员，用威士忌杯喝完了第十杯生啤后，突然从西装内袋掏出昭和年间的军用手电筒。他拧亮那束微弱的黄光，照向博多湾漂浮的渔火：「你看，这些星星原本都该坠入海底的，是渔师的网和我们的筷子把它们留在了人间。」醉意朦胧间，我数着烧鸟签筒里的竹签，突然明白为何这里的烤鸡皮要切成七毫米宽——那是能让油脂与焦脆达成黄金分割的精确数值，亦是这个民族将无常世事框进美学范畴的执念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