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道以南的风裹着咸涩水汽扑面而来时,我正站在埃法特岛边缘的礁石上。脚趾缝间钻进细沙的触感尚未消散,护目镜压住眉骨的瞬间,世界骤然切换了频率——耳畔涛声被稀释成模糊的嗡鸣,阳光在十米外的海面折成无数菱形光斑,一群蓝绿相间的雀鲷突然从脚下游过,鳞片折射的光泽如同坠落的流星。
这里的海水有种奇特的层次感。浅水区珊瑚丛像被巨人揉碎的水彩颜料盘,橙红色的鹿角珊瑚与青紫色的脑珊瑚彼此镶嵌,一群霓虹色的鹦鹉鱼穿梭其中,啃食珊瑚的沙沙声透过海水传来,仿佛海底深处某个隐秘的钟表在走动。而当身体顺着洋流漂向更深处的海沟,水的颜色逐渐转为墨蓝,成群的银鳍鲷突然从幽暗中升起,它们排列成旋转的银河,鳞片闪烁的冷光掠过我浮肿的手指,在某个心跳漏拍的瞬间,二十米下的海底突然浮现出锈蚀的船体轮廓。
那是沉睡在桑托岛附近的"SSPresidentCoolidge",二战时期的万吨邮轮侧躺在海底,桅杆上早已缀满玫瑰珊瑚。当我的脚蹼轻轻搅动海水,惊起一群住在船舱里的玻璃鱼,它们透明的身体在舷窗透进的光柱里忽明忽暗,如同沉船呼出的银色叹息。沉没八十年的电梯井里,一株血红的海葵正在铁锈上绽放,某种超越时间的对话在此刻发生——人类的战争遗骸,终究成了海洋生物的诺亚方舟。
当地向导马洛游过来敲响我的气瓶,他黧黑的手指向东侧悬崖。成串气泡升腾的轨迹中,隐约可见海底悬崖如被巨斧劈开的断面,温暖的浅海与寒冷的深洋在此形成垂直交界。当我贴着岩壁下潜,左手水流是28℃的熨帖,右手却触到12℃的颤栗,两种温度在脊椎两侧拉扯,像同时踏入盛夏与严冬。一群荧光黄的蝴蝶鱼突然从冷热交界处窜出,宛如从深渊跃向光明的火焰。
浮出水面时,马洛用树枝在沙滩画出纳沃拉族的星图传说。他说海底悬崖的温差层是塔纳岛火山女神与海神佩莱相遇的结界,每当月圆之夜,发光的深海章鱼会沿着温差层排成指引亡灵的路标。这让我想起昨日在丛林深处看到的Naghol陆地跳水仪式,青年们用藤蔓捆住脚踝从三十米木架跃下,地面被掘出人形凹坑——陆地上的深海,或许也是另一种形态的信仰沉降。
暮色渐浓时,潮水开始搬运细沙掩埋我留在礁盘上的脚印。某个瞬间我突然明了,瓦努阿图的魔力不在于它拥有南太平洋最透明的海水,而在于这片海域始终保持着某种未完成的生长状态。就像林缤港附近的珊瑚农场,当地人会定期将培育的珊瑚幼苗绑在铁架投入浅滩,那些人工礁石上,红海葵与砗磲贝正以超越自然的速度构建新的生态。当我的面镜蒙上呼吸的白雾,恍惚看见自己也成了某种珊瑚虫,正在咸涩的洋流里分泌着微小却坚硬的钙质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