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椰风裹挟着海盐气息叩开木窗,我习惯性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青瓷杯,指尖触到温润的釉面才恍然惊觉,这已不是在苏州老宅被母亲晨起煮茶的窸窣声唤醒的寻常日子。案头日历本被南太平洋的湿气浸润得微微卷边,扉页潦草记着华侨商会周年庆的日期,墨迹在潮热空气里洇成模糊的蝶影。
港口方向传来渡轮悠长的汽笛,惊起教堂白墙上栖息的凤头鹦鹉。我踩着人字拖穿过爬满九重葛的巷弄,香料摊老板娘萨琳娜正用混杂着法语与比斯拉马语的腔调招呼顾客,见到我便从芭蕉叶包裹的咖喱角里拣出两个,执意塞进我装蔬果的草编篮。"给阿嬷带的八角茴香到货了",她用沾着姜黄粉的手指比划着,鬓角银丝在晨光里闪烁如渔网上的粼粼波光。二十年前她丈夫跟着中国工程队修建维拉港码头时摔断了腿,如今每逢春节总会收到福建老乡托船运来的铁观音。
华人超市冰柜里凝结的水珠扑簌簌落在手背,冷藏的宁波汤圆与货架上成堆的芋头、面包果形成奇妙的和弦。收银台旁的老周戴着老花镜核对货单,玻璃板下压着泛黄的全家福——背景里深圳地王大厦还未封顶。他总说等孙子考上奥克兰大学就退休,可每当台风季来临,又第一个开着皮卡给困在山区的同胞送发电机。货架尽头,新来的温州小伙正用手机播放《故乡的云》,沙哑的男声混着海浪声在空调出风口盘旋,撞碎在货架间此起彼伏的广东话、上海话与当地方言编织的声浪里。
暮色将垂时我常去珊瑚礁边的观景台。潮水退去后裸露出星罗棋布的潮池,像极了老家青石板路上雨后积攒的水洼。对岸伊瑞梅克火山吞吐着粉紫色烟霭,恍若童年元宵节阿公点燃的孔明灯正缓缓沉入云海。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,家族群里表妹正直播老宅拆迁前的最后一场家宴,镜头扫过天井里那株三百岁的金桂,细碎黄花落满八仙桌中央的秃黄油砂锅。我熄灭屏幕,看最后一丝霞光被深蓝夜色吞没,远处渔船的灯火渐次亮起,宛若银河倒坠于汪洋。